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070章 一寸良師心

關燈
第070章 一寸良師心

不是人沈長清手指略一頓, 指甲無意識劃過桌面。

有點尖銳的響動驚到了身後的小邪,小家夥抖抖索索地勾著腰,站都要站不穩了。

沈長清又是很長一段時間不說話, 小邪也越發惶恐起來, 思忖是不是自己說錯了話。

顏平想幹什麽, 正在幹什麽, 將來會幹什麽,已經十分明晰了。

僅從這一案中的蛛絲馬跡, 就可以推測出太多東西。

——他必須要盡快回京了。

“你去吧——”

這三個字吐出來不怎樣有力, 拖了長長的尾音, 帶著深深的憂慮,就像是冬夜裏睡不安穩的夢, 夢中無意識的囈語, 聽不清屋外大雪壓松枝孤鳥驚飛起, 不知道簌簌的落雪什麽時候停, 屋裏爐火將熄,餘柴哢嚓哢嚓燃著, 死撐一整個寒涼的夜。

這天齊的國運, 是否也要走到盡頭了……

天黑得好快, 一天還沒有做什麽事, 就又要結束了。

沈長清心中感到一陣緊迫, 餘光瞟到床鋪, 眼底渴望一閃而過,隨即被他刻意忽略。

——挑燈芯,鋪油紙, 蘸飽墨,執竹筆。

落款, 平昭元年秋,沈長清手書。

信是去往酒塘的。

久盼識荊,迄無機緣。

前夕新霽,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難逢,詎忍就臥,時漏已三轉,猶徘徊於桐檻之下,未防風露所欺,致獲采薪之患。

餘入得門中,思厥先祖父,常與餘話國事,往往促膝長談,夜不能寐。

餘自上山,三千年來,雖偶有下山,未至酒塘一次,是吾不是也。

先人在時,嘗言吾曰,“家中小輩皆無能,唯坐吃山空而已,然遍地腥雲,滿街狼犬,稱心快意,幾朝能轂”

每每言此,淚珠和愁怨齊下,言吾不知其悲也,言吾不能通其意也,吾不知如何安慰,只得以嘆息相合。

先人去時,嘗執吾手,要吾庇汝也,吾未嘗佑汝,汝綿祚至今,吾便知汝先人所言不是也。

汝自有立業之能,何須吾之庇護,吾當年言汝先人,“兒孫自有兒孫福,無福,吾強護也,必使汝之子孫多有紈絝,不能長久必有滅族大禍。”

吾不知汝先人怨吾否,吾不忍其目光之痛,離門而去,吾心亦有悲。

望汝諒吾之不往也,吾書此信,表歉為一,請助為二。

今益州疲弊,作物被淹十之八九,來年天齊如遭饑荒,百姓多有餓死,國力大減,周邊各族必虎視眈眈。

內憂外患之下,汝有幾成能獨善其身吾嘗言汝先人,謀事者不拘小節,目光久大方能行遠,汝先人言吾甚是也,然後避之,是又未能聽吾而行吾,吾哀之痛之,去信相助之,未有望其東山再起,只願其能保全自身。

汝之先祖,雄踞一方,是聽吾行吾也。

吾心甚慰,今此信與汝,望汝慎重考慮。

今已近臘月,若蒙棹雪而來,餘則掃花以待。此謹奉。

寫完這封信,沈長清從第一個字開始檢查,看了三遍並無錯漏,只有一個字不太好看,他輕輕皺眉,把那張紙單獨抽出來,又取了新紙,就著燈光重新寫過一遍。

給秦家主的信,而且是請人幫忙,不能不用心。

橘黃的燈光吸引了幾只小蟲,放大數倍的影子印在紙上,模糊了視線。

沈長清暫時停筆,外放了一點陰氣,驅趕了蚊蟲,才又繼續。

小蟲沿著來時的路原路返回,沈長清並不想傷其性命。

就像人在這個世上活著,總有這樣那樣的摩擦,會有這樣那樣的人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擋了自己的路。

只是因為擋了路,就要一棒子打死嗎?

沈長清搖搖頭,坐得端正,繼續書寫。

如果他將背叛者趕盡殺絕,那麽仙桃還是不毛之地,絕不會成就如今的酒塘繁盛。

認認真真寫著字,恍惚間,好像回到了當年,元青夫子教他和柏榆習字。

顏柏榆的字大氣,沈長清的字飄逸,分明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格,卻都是跟劉元青學的。

劉元青自己的字呢?方方正正的,有一點古板。

就像劉元青這個人,一身官家袍,一寸良師心,一腔君子骨,一張不饒嘴。

執一柄戒尺,握一卷詩書。

長袍洗到發白,節儉是他刻在骨子裏的習慣,書本翻到破爛,敬業是他與生俱來的品德。

張口是呵斥,擡手是訓責,鮮少有笑顏。

他很嚴苛,可他是個好先生。

他不像別的教書先生,他不要月銀,也只收一次束脩。

一擔糧,四斤肉,就可得他三年教習。

他教的都是貧苦人,收束脩也只是因為紙筆貴,他把這些挑去富裕人家,又挑回來一沓又一沓白紙,一塊又一塊墨錠。

他從來不規正他們的筆跡,他說,不想把他們教成又一個他,他要他們成為自己。

可誰要是寫字不認真,他一板子下去敲在人背上能激起漫天灰塵。

他是在痛心,換來紙筆不容易,學子還不用心。

用是不惜用的,只要肯學,用多少他都無所謂,唯獨浪費,如割他肉放他血,要教他目光嚴厲起來,狠狠瞪你一番還不作數,必叫你伸出手來,敲過一場,重新寫過才作罷。

連沈長清那麽乖的學生,都挨過他的戒尺。

他教他做一個君子,訓斥他處處忍讓沒個擔當。

“君子或出或處,可以不見用,用必措天下於治安!”

沈長清一聲不吭,顏柏榆卻笑,“出仕與貪墨者同流合汙隱退這天下有太平之處嗎?”

夫子橫眉冷對,他將規矩溶於骨血,忠著君,愛著國,聽不得顏柏榆這般反骨的言論。

可他並未斥責,他用冷眼掩蓋自己心底的痛苦。

崇德帝窮兵黷武,此亡國之道也。

可他只是一個小小的夫子,沒有辦法向宮中諫言。

他只是沈默著,往沈長清攤開的手心落板,然後道,“長清,日後不可再這般忍讓,為謀事忍可以,但絕不能怕事!”

他深深看沈長清一眼,“他們再欺負你,你告訴先生。”

沈長清一直低著的頭,終於擡起來,紅了眼眶。

“你怕牽連家人,不敢反抗”,劉元青板著臉,語氣習慣性冰冷,可他的話是溫和的,“先生沒有家人,沒什麽好怕的。他們這種人我教不了,束脩禮已經退還,他們不會再來了。”

“元青先生……”長久以來封閉的心門,首先敲開它的,不是顏姨,也不是顏柏榆,是劉元青。

沈長清知道,劉元青為此要承受多少壓力。

那些束脩已經換了紙筆,他退回去的,是他生活要用的。

“手給我”,劉元青卻毫不在意,從隨身攜帶的小包裏拿出一個小瓶。

那包裏裝著筆硯,那是他總在追求的文人風骨。

那包裏還有碎銀,那是他不得不妥協的世俗生活。

剩下的零零碎碎,是他盡己所能,用來照顧人的善念。

瓶瓶罐罐是各種草藥打的膏,他會一點醫術,給不少人治過病。

還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沈長清沒問過,也不知道用來做什麽。

劉元青認真細致給他塗著藥,就像他治學教書那樣認真細致。

“把眼淚收回去!”又是這樣強硬的口吻,半點容不得人忤逆。

他不會說話,或者說不屑於逢迎拍馬,所以沒做多久官就一貶再貶,被流放了也不知道收斂,一封奏折下去惡了皇帝,終身不得起用。

他常常疾言厲色,兩三句話說得人姑娘啞口無言,掩面而泣,所以到死都是孤老終生。

他漸漸少言,也不與人交往,只有在學堂上會滔滔不絕,好像有講不完的道理。

他目光偶爾呆滯,心裏憂郁著天下,為百姓難過,為昏君悲痛。

他明知道顏柏榆有反心,卻從此教他更多帝王權術。

而他教給沈長清的只有輔佐之道,至於那些帝王之道,他不準沈長清聽,也不準沈長清學。

他好像看出來了什麽,預料到了什麽,從此一天比一天沈默寡言,一天比一天嚴格。

終於有一天,到了動輒得咎的地步。

“坐好!坐正!”

“重寫!再說!”

“支支吾吾什麽!”

顏柏榆的謀略,沈長清的儀態,都是他一板子一板子打出來的。

顏柏榆受不了這重壓,摔門而去,劉元青就冷冷看著他,也不追。

沈長清擔憂,起身起了一半,劉元青斥他,“坐下!他自己會回來!”

“如此沈不住氣,你日後怎麽助他成事!”

沈長清瞳孔微縮,劉元青也明白過來自己說錯了話。

沈長清沒有多問,而劉元青也不再言語。

顏柏榆果然回來了,嬉皮笑臉認著錯。

他到底還是想學。

劉元青淡淡看他一眼,卻沒有什麽很兇的語氣,只淡淡道,“旁人事不過三,於你,沒有二。”

“再出門一次,你就不必回來了。”

從此顏柏榆再也不敢鬧脾氣,而劉元青好像在揠苗助長一般,催著他和顏柏榆快快長大,頂天立地。

那些話劉元青再也沒有提過,沈長清把所有疑惑壓在了心裏,到後來,顏柏榆要反,沈長清也沒有任何意外。

只極平靜的一聲,“嗯。”

劉元青是承熙年間的狀元,不僅連中三元,更是同年三元。

他在一年內參加從童試到殿試的所有科考,從案首一路到狀元。

承熙帝在世時,他官居內閣首輔。

可他從來沒與人說過這些,他去世之後,沈長清才得以知曉,他就是當年名動京城的“仲蒲先生”,兼過太傅,拜過帝師。

他是崇德帝的老師,可崇德帝並不是一個好學生。

過去的記憶已經很模糊,但沈長清永遠記得在那一年的夜,一個很亮很亮的雪夜。

京城大門之外的荒草叢,嬤嬤牽著他的手,把他的手遞給劉元青。

他不知道劉元青是誰,可卻是劉元青帶著他一路逃回潤寧。

劉元青不會帶孩子,就牽著他敲開了顏姨的門。

為了避嫌,劉元青和顏姨一直裝作不認識,連顏柏榆也不知道這件事。

牛車上,草堆裏,劉元青跟他說,“你以後就做個平民,你能安穩過一生就行了。”

他從此銘記於心,前塵往事都忘盡,只把感恩放在心上。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